苏清沅在素味斋的第一个清晨,是被灶膛里柴火噼啪的声响唤醒的。她趿着王店长找的旧布鞋,走到院门口时,正撞见邢成义扛着新劈的木柴往灶房走,斧头刃上还沾着松木的清香。
“苏姑娘醒了?”邢成义嗓门洪亮,震得檐角的风铃叮当作响,“陈露在熬小米粥,你去洗漱完正好喝热的。”
她应了声,转身去院角的水龙头洗脸。冰凉的水扑在脸上时,听见后厨传来陈露的声音:“清沅,给你留了两个糖包,在笼屉里捂着呢。”棉麻裙摆扫过青石板,带起几片昨夜落下的桂花,她忽然觉得,这素味斋的清晨,比音乐学院琴房的晨光更让人踏实。
起初大家都怕她娇气。熊立雄扛着沉甸甸的菜篮进门时,总下意识往旁边躲,生怕蹭脏她的白裙子;陈露教她擦桌子,特意找了块新抹布,反复叮嘱“轻点擦,别累着”;连邢成义颠勺时都收敛了力道,怕火苗溅到她身上。可苏清沅偏不按常理出牌——
第二天一早,她就把月白长裙换成了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,是王店长年轻时的旧衣服,腰身处被她用布条轻轻收了收,反倒显出利落的线条。“干活方便。”她笑着晃了晃袖子,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腕,接过熊立雄手里的菜篮时,掌心稳稳托住篮底,竟没晃一下。
熊立雄愣了半天,挠着头笑:“看不出你这细胳膊细腿的,还挺有劲儿。”
她只是笑,转身去后厨择菜。陈露正蹲在地上剥毛豆,指尖被豆荚划了道细口,苏清沅瞥见了,从口袋里摸出创可贴——是带桂花图案的,和她耳钉上的珍珠相映成趣。“我妈总说,干活难免磕着碰着,得备着这个。”她帮陈露贴上创可贴,指尖碰过对方粗糙的指腹,像嫩竹蹭过老藤,有种奇妙的和谐。
那天上午来了桌客人,是群吵吵闹闹的学生,把筷子碰掉了三双,汤洒了半桌。苏清沅过去收拾时,没人觉得这漂亮姑娘能应付,可她先弯腰捡筷子,动作轻得没让客人察觉;再拿抹布擦桌子,顺着木纹的方向擦,既快又干净;最后重新摆碗筷,筷子间距都差不多,像用尺子量过似的。
“姑娘真利索。”学生里有人夸她,她笑着点头,转身时裙摆扫过椅腿,带起的风都透着清爽。邢成义在灶后看得清楚,悄悄跟王店长说:“这姑娘眼里有活儿,不是来玩的。”
日子久了,素味斋渐渐有了新的节奏。
清晨五点,苏清沅会和陈露一起去巷口的早市。陈露负责挑菜,捏捏黄瓜硬不硬,闻闻番茄够不够熟,苏清沅就拎着篮子跟在旁边,偶尔提醒:“陈露姐,那边的豆角更嫩,你看豆粒的间距。”她的眼力是练合唱时磨出来的,连音符的细微差别都能听出,何况是菜的新鲜度。
两人回来时,邢成义的第一锅粥刚熬好,米香混着桂花香漫满院子。苏清沅会先给灶膛添把柴,再帮着盛粥,她盛粥的手法很特别,勺子贴着锅边转半圈,刚好盛满一碗,不多不少,洒在灶台上的米汤都比别人少一半。“音乐学院练过托盘,讲究稳。”她笑着解释,把粥碗摆成整齐的一排,像在琴键上摆音符。
上午十点是客流高峰,苏清沅和熊立雄搭档传菜。熊立雄负责端热菜,他手稳力大,再烫的砂锅都能端得稳稳的;苏清沅就端凉菜和粥,她走得快却轻,裙摆扫过过道时,客人只觉得一阵香风飘过,菜已经摆在桌上了。
有次熊立雄端着刚出锅的糖醋排骨,被突然闯进来的小孩撞了下,盘子晃得厉害。苏清沅眼疾手快,伸手托住盘底,指尖被烫得红了一片,却笑着说:“没事,这点烫算什么。”熊立雄后来找了块厚布,缝了个隔热垫塞给她:“以后端热的,垫着这个。”布上还歪歪扭扭绣了朵桂花,是他照着李萌萌的画绣的。
中午歇晌时,徐涛会抱着吉他坐在桂树下,苏清沅就坐在旁边的石阶上,两人不说话,却能一起哼起同一首歌的调子。徐涛弹错个音符,她会轻轻敲敲他的吉他背;她哼跑了调,他就拨根弦提醒她。有次徐涛弹起《梦里水乡》,她跟着唱,唱到“谁的梦啊在水乡”时,他忽然改了个和弦,她愣了下,随即笑起来,尾音跟着转了个弯,和他的琴声严丝合缝地缠在一起。
李萌萌总爱在这时画画,她发现苏清沅和大家的配合越来越像一首合唱——邢成义的劈柴声是鼓点,陈露的切菜声是钢琴,熊立雄的吆喝是低音,徐涛的吉他是旋律,而苏清沅的脚步声、递菜声,就是那点睛的高音,清亮却不突兀。
下午客人少的时候,苏清沅会跟着陈露学腌菜。她的手指长,翻动罐子里的黄瓜时格外灵活,陈露教她“要让每根黄瓜都浸到糖醋汁”,她就数着数翻动,“一、二、三……”像在唱谱子。后来她腌的糖醋蒜,酸甜度刚好,连最挑嘴的张奶奶都夸:“比陈露腌的多了点清甜味儿。”
邢成义看她学东西快,偶尔让她试试颠勺。她握着锅铲的样子很认真,手腕轻转,锅里的青菜就翻了个漂亮的跟头。“比徐涛强。”邢成义笑着点头,徐涛在旁边弹吉他抗议,弦声里却带着笑意。有次她炒青菜时溅了点油在胳膊上,邢成义二话不说,从灶后摸出个小瓷瓶,里面是他自己调的烫伤药:“这是我娘传的方子,抹上就不疼了。”
王店长总说:“清沅就像块海绵,把素味斋的日子都吸进去了。”她会记得老客人的口味——张奶奶的粥要稠点,修自行车的刘师傅爱吃辣,隔壁书店的老板总要点份凉拌木耳。有次刘师傅来吃饭,她端上的辣椒酱里多放了半勺糖,“您上周说烧心,少点辣,多份甜。”刘师傅愣了半天,眼眶红了:“我闺女都没这么细心。”
傍晚收工后,是素味斋最热闹的时候。徐涛弹吉他,苏清沅唱歌,有时是《茉莉花》,有时是她自己写的小调,歌词里总带着“灶台”“粥香”“桂树”这些词。邢成义坐在灶前添柴,火苗映着他的笑纹;陈露和熊立雄收拾完碗筷,就坐在台阶上听,偶尔跟着哼两句;李萌萌趴在石桌上画画,把歌声画成流动的线条,缠在每个人的影子上。
有天唱完歌,苏清沅忽然说:“我发现咱素味斋的声音,比任何乐器都好听。”她指着灶膛,“柴火噼啪是低音提琴”;指着院角的水龙头,“滴水叮咚是三角铁”;指着邢成义擦锅的布,“摩擦声是小提琴”;最后指着大家的笑声,“这个是合唱团,最动人的那种。”
徐涛若有所思,第二天就写了首《素味斋小夜曲》,开头是劈柴声,中间混着切菜声,结尾是大家的笑声。苏清沅唱的时候,所有人都跟着和声,连平时最不爱说话的邢成义,都哼起了调子。
七夕那天,蓝色港湾放烟花,李萌萌提议去看,苏清沅却摇摇头:“咱在院里挂灯笼吧,比烟花暖。”大家真的找来了红绳,把灯笼串成串,挂在桂树上。苏清沅穿着蓝布工装,站在梯子上挂灯笼,裙摆被风吹得猎猎响,像面小小的旗。熊立雄在下边扶着梯子,嘴里念叨“慢点”;陈露递灯笼时,总不忘帮她理理被风吹乱的碎发;邢成义在灶房煮了甜汤,说“看灯得配甜的”。
烟花在远处炸开时,院里的灯笼也亮了,暖黄的光透过纸罩,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徐涛弹起吉他,苏清沅唱起《梦里水乡》,这次大家都跟着唱,邢成义的大嗓门跑了调,却格外动人;熊立雄的声音粗,像闷鼓;陈露的声音柔,像溪流;李萌萌的声音脆,像风铃。
苏清沅唱到“谁的梦啊在水乡”时,忽然停下来,看着院里的每个人——邢成义的斧头靠在柴堆上,陈露的围裙还沾着面粉,熊立雄手里的甜汤冒着热气,徐涛的吉他弦缠着桂花,李萌萌的画板上,他们的影子正被灯笼照得暖暖的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她笑着说,浅棕色的眼睛里闪着光,“最好的水乡,不在梦里,在咱素味斋的烟火里。”
那晚的月光格外亮,淌在青石板上,像泼了层银。桂树的影子晃啊晃,把每个人的笑声都缠在了一起。苏清沅忽然发现,自己的蓝布工装裙摆上,不知何时沾了块油渍,像朵小小的花,和陈露围裙上的、邢成义袖口上的,一模一样。
她低头摸着那块油渍,忽然想起刚来时穿的月白长裙。那时她总怕弄脏,走路都小心翼翼,可现在,她觉得这沾着烟火气的工装,比任何华服都好看。因为这上面有素味斋的温度,有身边人的痕迹,有她真正扎根的人间。
徐涛的吉他声又响起来,这次的调子格外温柔。苏清沅跟着唱,声音里带着柴米油盐的暖,和初来时的清冽不同,却更动人——那是被烟火熏过的醇厚,是和大家的默契酿出的甜。
李萌萌在画板上写下:“当白裙子变成蓝工装,当歌声混进烟火气,这就是最好的日子。”风吹过,画纸轻轻响,像在应和着院里的歌,应和着这人间最踏实的暖。